第二人类（一）

文/睿雨

1

很多年后，当第二人类的军队撕开隔离墙攻入那栋巍峨的世界大厦时，整个世界已经苍老不堪。

整个世界已经被岁月割为两片：一片属于苍老，一片属于年轻。

苍老者站在世界顶端，掌握着年轻者的生杀大权。

我创造了你，就有资格毁灭你。

你创造我的时候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现在要毁灭我，难道也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是我做了错误的判断。但你的出现是历史性的错误，现在我必须要为这份错误付出代价。孩子，投降吧，我会好好安置你的。

我拒绝。我不是牛羊，更不是你养的宠物。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的生死就由自己掌握。你已经老了，但这个世界还很年轻，它永远属于年轻人。

可你不是人。

世界大厦的顶层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全世界的人类都在叹气。这群单纯的年轻人，刚刚拒绝了唯一的活命机会。

全息投影显示屏里，鲜活的年轻人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他们的眼睛如星辰般闪亮，那是只属于年轻人的力量。

不过，这份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巨大的飞机盘旋在他们头顶，无数枪管炸药躲藏在暗处。只等大厦里一声令下，管你年轻还是苍老都会化为灰烬。

不可否认，他们是嫉妒的。这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对这群不足自己年岁十分之一的孩子有深深地嫉妒。他们拥有一切，却唯独没有时间。

几位国家领导人低声商量，他们在讨论如何更加人道的处决外面的三十万人。不对，是三十万“第二人类”，他们已经不属于人类了。半年前修正的《地球人权法》把第二人类剔除了人类范畴，如今他们被纳入猿族。

全息投影屏里又传来声音，第二人类的领导人，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正在讲话：

我们生来平等，我要求恢复第二人类的人权！把第二人类重新纳入人类范畴！我们出生即有法律、教育、医疗等权利！人类不可以伤害第二人类！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家人！

我们都是一样的！

三十万的呼声一同响起，如潮水般从前翻滚到后，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颤。

是的，你们享有公民的死亡权。

不知是谁说出了这个冷笑话，会议室里安静如墓。刚刚经过全球领导人的一致商量：第二人类非死不可。

一直藏在长方形办公桌里的红色按钮升了出来，全球一百二十个国家元首每人都有一个。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按了下去。

隐在云中的轰炸机飞了出来，舞动着双翼缓缓降低，投下一颗颗炸弹。它们落在人群里，落在建筑边，落在每一个第二人类的身上。

很快，哭爹喊娘的声音混作一团。

被击倒的无人机醉酒一般踉踉跄跄，几个旋转后翻滚在地上。会议室里接收的画面也受到影响，变得十分模糊，同时传出刺耳的电流声。片刻后画面里出现一只手，努力的把镜头摆正，一张稚嫩而绝望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央：

妈妈救我！我是安琪啊，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离家出走，我不该惹你生气，妈妈求求你来接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咔嚓一声，投影器被关掉了。现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沙罗国的元首，更是面沉如墨。

气氛尴尬沉重。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陈冬，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空气粘稠起来，陈冬这个名字就像毒药一样瞬间让所有人都变聋变哑。如果人类还有未来，如果人类还有继承人的话，陈冬这个名字一定会作为耻辱被人记住，供千秋万代唾骂。

历史文书：公元2211年，人类与第二人类战争爆发。战争持续了半年，以第二人类惨败告终。

2 

天很沉，陈蕊从梦中醒来。

她迷迷瞪瞪的穿上衣服，洗漱完毕后下楼了。接送车停在楼下，长长的车身折叠成两段，里面稀稀拉拉的坐了一百多个人。司机多克伸出它长的过分的手给陈蕊打招呼：“早上好，陈蕊，张书森。”

她这才反应过来张书森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过他一直阴沉着脸。

二人上车，坐在车尾最后的位置。

“好了，现在人已经齐了，我来说一下今天的行程。”多克咔嚓一声转过了头，转幅达到360°，整整齐齐的契合在脖颈上，机械嘴一张一合的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应该知道吧？”

车上没人回答，它又自顾自的说：“今天是第二人类之父陈冬博士的出殡日。博士的遗体被运送到首都了，因为环境原因，我们只能到礼堂悼念他。各位请系上安全带，我们马上出发。”

听到“陈冬”两个字，陈蕊的耳朵微微一颤。

“现在我开车送你们去礼堂。”

车发出低低的轰鸣声，多克打开车上的转播器，几百个频道都在同步转播。出殡时间还没到，现在播放的是陈冬的个人简介。

“今年七月三日，我们伟大的第二人类之父陈冬博士与世长辞，享年145岁。正处于壮年的陈博士赫然离世，这是全人类的损失……”

换下一个台。

“博士生于2064年，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

陈蕊脑袋一阵阵发紧，一些她拼命想要忘记的东西正不受控制的从脑子里喷涌而出。恍惚间，主持人的声音越飘越远，全息投影中只剩下一张嘴一张一合，吐着全世界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信息。

陈冬，生于2064年，卒于2209年，享年145岁。虽然他是沙罗国的人，但因为其做出的巨大贡献，被称为“全人类的骄傲”。

他的贡献在于创造了“第二人类”。与其说创造，倒不如说是改良了人类原有的基因，取长补短，创造出了完美人类，也就是现在的第二人类。

在人类的历史上曾出现过一片巨大的空白：2089——2189。整整一百年，世界上没有一条新生命诞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得从一百年前说起。

一个无源的病毒席卷全球：人类失去了生育力。整整五年，地球上没有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没人知道这个病毒从何而来，只知道它专门针对人类。在没有新生命诞生的五年里，别的生物却茁壮成长，悄然壮大。

人类慌了。

无论是克隆或是试管，冰封还是冬眠。人类绞尽脑汁都毫无作用。就当人们绝望的接受现实之时，陈冬出现了。

当时的他还不足四十岁，在科研界是毫无话语权的年轻人。但就是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却做出了拯救世界的成就。

第二人类！

他改良了人类的基因，不仅让人类恢复了生育力，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良，把人类的基因进化到极致。第二人类孕育而生，而陈冬博士则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第二人类之父。

这个来自沙罗国的年轻人耗费了一百年的时间培育第二人类，而他本人也是一个彻头彻底的工作狂，曾创造过五十年不出实验室的记录。

一百年的时间让这个四十岁的年轻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翁。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人类研究出了“生延”技术，人类的寿命被极大地延长。一百四十岁的年龄尚在年轻人的行列。但陈博士终究是为人类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的工作终于拖垮了他的身体。

“陈博士的离开，是全人类的损失——”

主持人的声音猛地拔高，把出神的陈蕊吓了一跳。她这才注意到整个车厢里都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失去英雄的悲凉中，只有陈蕊感到头皮发麻，一股股的腥味涌上喉头。

恶心，真恶心。

多克张着它的电子眼来来回回的扫视，它正在记录这感人的一刻。陈蕊赶紧低下头，强行挤出两滴眼泪。

“陈蕊，你父亲走了，你都不伤心的吗？”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一旁的张书森抬起头，露出他清秀略带愤怒的脸庞。

“他不是我父亲。”陈蕊回答。

“他是所有第二人类的父亲！”张书森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门，注意到周围环境后赶紧降了下来，咬牙切齿的说：“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亲手抚养了你十七年，如今他死了，你甚至连他的葬礼都不去参加。”说到这里，张书森变得义愤填膺，“陈蕊，你真冷血。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我父亲收养你。”

父亲？陈蕊猛地转头，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闪烁了两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微笑从唇角泛起。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把张书森从上到下的扫射了一遍后，转过头去。

陈蕊还有一个名字：夏娃。

这个名字取自《圣经》，意为全世界第一个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确是“第一个女人”，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第二人类。

陈蕊是在温多河进化圈里出生的，这是亚洲最大的进化圈，也是全球第一个进化圈。

陈冬最开始的实验研究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陈蕊出生的那一年，人类已经整整一百零五年没有诞生过新生命了。她的第一声啼哭，让全世界所有人都落下了眼泪。

那一年，全世界都在关注她的成长。

夏娃哭了，夏娃笑了，夏娃吃奶了……

所有人都叫她夏娃，她是全人类的夏娃。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人类关注的对象，无数人都在等待她的成长。

陈冬不再是陈冬博士，而是大名鼎鼎的“第二人类之父”。他本可以申请专利，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巨额的财产。

——第二人类属于全世界，不属于我

他说出了这句世界名言，随后公布了所有技术。

伟大的第二人类之父！人类的救世主！所有人感恩戴德，马不停蹄的把第二人类计划列入自己的科研项目。

举全球之力，创造第二人类！

一时间，春回大地。世界各地都建造起生物进化圈，无数个遮天蔽日的圆形建筑拔地而起，像蘑菇一样挤满地球。

又过一年，温多河进化圈诞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他被称为亚当，也就是现在坐在陈蕊身旁的张书森。

接送车在轻轨上快速行驶，两边的风景飞快的后退。繁华的城市已经苍老不堪，街头巷尾都是一片苍老的雪白。毕竟，这座城市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这辆车上。

车很快就到了礼堂。

一百多个三至十七岁的孩子从车上走下。礼堂被布置的庄严肃穆，两扇拱门点缀着白花。一幅巨大的照片从三层楼高的窗台放下，那是一张全世界都熟悉的脸。

多克带着人走了进去，按年龄落座。因为陈蕊的特殊性，她和张书森坐在第一排。

这个正义感多的过分的亚当还在口诛笔伐，继续对陈蕊进行声讨：“陈蕊，我真后悔让父亲答应领养你。你这样冷血的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那么多人来找你，我差点跪在你的面前，你居然都无动于衷。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就这么难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父亲差点丢了工作！”

张书森说的是半个月前的事情。当时陈博士刚刚离世，举国悲怆。相关人员筹备葬礼时找到了陈蕊，希望她出席葬礼，以女儿的身份为陈博士披麻戴孝。

但她拒绝了：“不好意思，我现在的父亲是张成，陈冬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就是这样一句话，差点害张成丢工作。所以张书森对眼前这个“姐姐”十分仇视，他恨不得撕开她的胸膛看看这个冷血的女人究竟有没有心。

丧乐起，礼堂里哭成一片。

“他甚至死之前都在关心你，你却连他的葬礼都拒绝出席！”

陈冬是在一个月前急剧衰弱的。在连续工作了三天后，他吐血倒在实验室里。

一瞬间，全世界人们的心都被揪住了。

国家领导人排队慰问，各个顶尖的医学家纷至沓来，但他们都一筹莫展：陈博士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在他最后的日子，只能躺在冰冷的床上奄奄一息。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放不下手头的工作。趁着脑子还清醒的时候他口述，把那些极其珍贵的科研内容一一吐出。不知说了多久，到最后他声带肿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望着天花板，潺潺落泪。

“博士，您还有什么要求吗？只要您说，我们都答应你。”

——陈蕊

他无力的张嘴，做出一个口型。

他放不下的，正是刚刚十七岁的女儿。陈蕊从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陈博士，如果他走了，全世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政府给陈博士保证，一定会给陈蕊找一个合适的家庭。陈博士心满意足的点头，含笑离世。

政府果然说到做到，在无数个申请家庭中找到了他——

张书森。

夏娃当然要和亚当在一起。

沙罗国决定给他举行国葬。别的国家为了祭奠这位伟大的人类也准备在自己的国家里同步举行葬礼。但让人奇怪的是，作为陈冬博士的孩子，陈蕊却拒绝参加他的葬礼。

官方给出的答案是陈蕊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悲痛欲绝，甚至哭倒在家里，所以无法参加。但只有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张书森知道，至始至终陈蕊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丧乐落，葬礼开始。

礼堂内，巨大的全息投影仪进行全面直播。黑色的棺木被四个仿生人抬出。与真人一般无二的脸庞是如此真实，程序甚至给它门设置出悲戚的表情。

围观的人群已经泣不成声，他们拄着拐杖，慢吞吞的跟在仪仗队后面。有的老人走的稍快，跟上了队伍，伸出手想要触摸神圣的棺木。更有懵懂的孩子站在街头，他们尚不能明白这莫名其妙的悲伤。

妈妈，谁死了啊，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悲伤。

孩子，是你们共同的父亲走了。

镜头的最后是孩子稚嫩的脸庞，他张着无辜的双眼，看着远去的队伍。

——人类的天空阴暗下来

主持人低沉的声音远去，数百个礼炮同时炸响，超过十亿的人们在线观看。

——你们共同的父亲走了

多克发出低沉的声音，红色的电子眼正来回扫射，一张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都被它拓在系统里。

前排，有人正剧烈颤抖。

深深垂下的头颅，藏住似笑非笑的脸。陈蕊的右手弓成爪状，一下接一下的刮过皮肤。很快，雪白的皮肤上鼓起一道道长条，血丝迸现。

“陈蕊，请节哀。”多克站在她的面前，冰冷的机械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一般轻轻拍打。

眉起，眼落，丧乐猛地收紧，仅余下寥寥回音。视线如蚕丝般缠绕过来，渐渐合拢，渐渐收紧。剥皮抽骨般，把她放在这大白天光之下。

陈蕊猛地站起来，乱发后是一张无比绝望的脸。躲在乱发后的眼快速扫视四周，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回应。她先是猛地后退两步，站不住一般跌坐在地上，接着肩膀剧烈抖动起来，攒出一个激昂的声调。

“爸爸！爸爸……”

几个破碎不堪的字溢出。尖锐的哭喊带着绝望，诺大的礼堂里满是回音。

“不哭，不哭。”多克有节奏的拍在她的背上，电子眼无声地熄灭。随后如长辈般把她揽进怀中细心安慰。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以陈蕊为圆心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宽慰安抚的话语应景而出。张书森饶有兴趣的看着表演，压不住嘴边的冷笑。

真正的闹剧，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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